
寶木笑
“謫仙”顧名思義就是被貶謫的仙人,如今提及,一般專指唐時李白,但如果一定要在整個中華文化史和藝術史中找出能與其比肩者,唯宋代蘇軾可與其爭鋒。
李白和蘇軾更像是“謫仙”的兩面:李白從一開始就讓人感覺到一種別樣的風采,也一直以“謫仙”自命,彷彿一位並未抹除上界記憶的下凡仙人;而蘇軾則要複雜得多,他更像是抹除上界記憶之後來到了世間,他的“仙根”雖然從未喪失,卻經曆了一番苦難和磨礪,逐漸煥發“謫仙”的風采。
正基於此,祝勇的曆史散文新書《在故宮尋找蘇東坡》,在時下介紹蘇軾的作品中顯得更為難得——這本書從入仕、求生、書法、繪畫、文學等十個側面,書寫了蘇東坡一生的生命經曆。表面上雖依託了故宮博物院收藏的蘇軾作品,但由書、畫及人,內核卻是一本把蘇東坡精神世界和藝術史聯繫起來的個人傳記。
祝勇在書中寫道,蘇軾是地地道道的“摩羯座”。用星座性格來說,摩羯座的人“屬於品味非凡型,喜歡走簡約風”,同時“很少有人和別人交往是從絕對的信任開始,可摩羯是”。這些在蘇軾日後的人生中都被應驗了。比如他後來藝術思想的返璞歸真,提倡大道至簡,再比如後來“烏台詩案”的始作俑者《夢溪筆談》的作者沈括輕易就騙取了蘇軾的信任,搜集了很多蘇軾的“謀反罪狀”。
“謫仙”也是需要證明自己的。按照我們的文化印象,“撚斷數根須”的苦吟雖然勵志,卻與“謫仙”相距甚遠,“謫仙”必須是天才的,是耀眼的,是舉重若輕的,蘇軾確實做到了。嘉祐二年(1057年),蘇軾21歲,他和父親蘇洵、弟弟蘇轍自偏僻的西蜀入京應考,當時的主考官是文壇領袖歐陽修。蘇軾的《刑賞忠厚之至論》讓歐陽修眼前一亮,他預見了蘇軾的將來:“此人可謂善讀書,善用書,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。”《在故宮尋找蘇東坡》中記錄了歐陽修對兒子說的一句話:“30年後,無人再談老夫,老夫當退讓此人,使之出人頭地。”
喜愛蘇軾的人也許會感慨,如果順著這個劇情發展下去該多好,蘇軾一試成名,榮耀和富貴就在眼前,唾手可得。但“謫仙”的氣質不但在“謫”更在“仙”,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真性情註定無法在政治漩渦中倖存,就像蘇軾後來對好友晁端彥說:“我性不忍事,心裡有話,如食中有蠅,非吐不可。”蘇軾不但一生被小人妒忌嫉恨,更因為這種“非吐不可”的性格讓其既不容於主持新政的王安石,又不容於倡導回複的司馬光。
“謫仙”的“謫”字也許是其一生的無奈寫照吧。有人用“八三四一”來總結蘇軾一生:“八”是他曾任八州知州,“三”是他前後擔任過吏部、兵部和禮部的尚書,“四”是指他“四處貶謫”,先後被貶到黃州、汝州、惠州、儋州,“一”是說他擔任過一任皇帝的文字秘書,為皇帝起草詔書800多道。而這一波三折的人生曆程,最終將蘇軾的“謫仙”品格完全磨礪了出來。
《在故宮尋找蘇東坡》中記錄了一個有名的曆史片段——蘇軾因為“烏台詩案”下獄,與長子蘇邁約定,平時只送蔬菜和肉食,如果是死刑判決的壞消息,就改送魚。其間,蘇邁盤纏用盡,外出籌錢,托朋友代為送飯,情急下卻忘記告知約定的秘密,不知情的友人恰好送去了一條熏魚。乍見食盒裡的熏魚,蘇軾臉色驟然一變,給自己最牽掛的弟弟寫下兩首訣別詩,交一名好心獄卒後,他坐回陰暗牢房的角落裡,一動不動,在“長夜裡,破繭為蝶”。
如果說“烏台詩案”中的這個插曲是蘇軾“謫仙”本質的某種“頓悟”,那麼貶謫黃州後,則是一個真正的“漸悟”過程。在黃州為了家裡的一日三餐辛勤躬耕的他,目睹了官場的種種黑暗和人性的種種惡毒,經曆了往日的種種榮耀和今日的種種挫折,“謫仙”的才華和風範終於爆發於他的作品中了,他寫下了《寒食帖》,寫出了《念奴嬌·赤壁懷古》和前後《赤壁賦》,他把自己開墾的荒地取名東坡,從此,人間的蘇軾漸行漸遠,“謫仙”東坡正式開始了凡間的生活。
《寒食帖》乍看上去字並不漂亮,很隨意,但這種隨意正是蘇東坡書法的特點,起伏跌宕,錯落多姿,或正鋒或側鋒順手斷連,渾然天成,《寒食帖》是“天下第三行書”,更是“謫仙”東坡的“黃州一夜”。自此,46歲的他終於參悟到了藝術的“仙境”,決然走向了強調法度的唐代書法的另一面,“唐人尚法,宋人尚意”,自東坡始。這也是祝勇在書中強調的,“真正偉大的藝術家,都是制定規則的人,不是遵從規則的人”。而這種領悟也被蘇軾帶入繪畫領域,雖然歐陽修、王安石都曾確立了文人畫論的主調,但在蘇軾這裡,文人畫的理論終於完善。
蘇軾的一生有孤獨、有相思,有豪放、有柔情,有挫敗、有掙紮,有苦澀、有洒脫,“謫仙”不是不食人間煙火,而是在與苦境周旋中從不絕望,瀟洒坦蕩。
公元1101年,七月二十六日,蘇軾在常州溘然而逝。(《在故宮尋找蘇東坡》 祝勇 著 湖南美術出版社出版)